坐下来,想象老年生活,感知不同的人生乐趣
像工作从日到夜,在经历了人生中无数角色之后,我进入了老年生活。
扮演了无数个人生中的角色后,我进入了老年生活。朝夕之间的距离变得漫长而又迫切。唯一变化,是我不再苦于争夺。
正如世界的坍塌并非轰然巨响,而是一声叹息,我也已经做了长久的心理建设。
那些传闻会成真吗?
比如,我将逐渐失去欢乐兼痛苦的记忆、肌肉的活力、思维的清晰,失去朋友和爱人;因为步履蹒跚而要学习如何躲避危险的车辆,因为病体而要失掉直立行走的特权和尊严,因为无可托付的情感困境转而信赖那些萦绕在我周围的推销员。“叔叔”“阿姨”,他们叫得是如此亲切,当我们不懂得用最新的支付方式时,他们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痛快地将我拒绝。我猜想他们正是看准了我身上这一点匮乏:我正在失去和世界的联系,开始对每一段关系过分珍惜。那些扮演过靳东的人,未来会扮演谁呢?那些缺乏尊重和自由的人,也有机会像苏敏一样开上自己的小Polo逃离家庭吗?
还有暴雨天气,我要格外小心。
脆弱的脊椎容易在某个坑洼的路面破碎,重峦叠嶂似的旧疾容易受天气诱引,此起彼伏地作祟。熟悉的小巷能在闪电落下的一瞬间成为迷宫,面目间尽是戏弄和嘲讽。在《最好的告别》(Being Mortal)里,作者写道:“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是能够自己上厕所。”我希望,这种控制力能延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天。
我的疑惑源源不绝,许多这样那样的担心像潮水一样涌来。
我能够找到足够耐心的护工吗?在我每晚发出呓语和辗转反侧时,我像一个婴儿一样难以表达自己,却不像一个婴儿那样理所应当地得到原谅和豁免。
预订的养老院会“爆雷”吗?像那对82岁的北京高知夫妇一样,“老眼昏花”地签署一份长年无法兑现的合约。退休后找到的工作足够缴纳养护金吗?我不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去幻想形而上的焦虑——他们会到中华遗嘱库留下遗言,安排好自己的社交账号和数字遗产。在靠近年老的过程里,我越发清晰地识别了真正的、有形的焦虑——在抵达终局之前,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,“老年是一系列连续不断的丧失”。
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教授彭华茂认为,社会之所以会存在这样的年龄焦虑和恐慌,是源于对老年期有许多消极认识,对老年群体亦有消极的刻板印象。
学界一致的结论是,随着年龄的增长,基本认知能力如记忆力、反应速度、空间定向、推理能力等,都会出现下降的变化。但在过往对老年决策行为的实验中,彭华茂却发现,老年人在做出选择之前,会查看更多信息,表现出谨慎、考虑周到的特点,尤其在那些跟他关系越密切、越重要的事情上,老年人会表现得越好。
在“一席”的演讲里,彭华茂提到:“实际上,在增龄过程中,既有丧失也有获得。一方面有很多研究报告说,老年人的认知能力、生理功能在下降;但另一方面也有很多研究报告说,他们的情绪体验、生活满意度、亲近的人际关系质量,包括主观幸福感,都在上升。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为老化悖论。”
我是老了,可我会感知到不同的人生乐趣。
斯坦福大学进行过一个18岁到84岁的成年人群在日常生活中情绪体验的追踪研究,跨度为10年。研究团队发现,老年人的正性体验要比年轻人多,即积极情绪比消极情绪多。且老年人的情绪体验更稳定,情绪体验强度不会在两天内大起大落。
在老年心理领域,曾有两个经典问题被提出:第一,假如有半小时的自由时间,没有任何外在的压力和安排,你可以选择一个人共度这半个小时,你会选择和谁在一起——家人、刚读过的小说的作者,还是最近认识的一位有许多共同爱好的朋友?第二,假如你马上要一个人搬去另外一个国家,还有半小时自由时间,你又会选择和谁在一起?
第一个问题,年轻人大多会选择刚读过的小说的作者或刚认识的朋友,老年人会选择和家人在一起;第二个问题,大家都选择和家人在一起。
彭华茂解释,同样都是剩半个小时,区别就在于剩余时间的紧迫性。行为目标可以大概分成两类:选择刚读过的小说的作者和刚认识的朋友,反映的是知识获得目标,是为了更深入广泛地理解周围的环境;而和家人在一起代表情绪调节目标,目的是为了获得积极的情绪体验。所以我们会寻求亲密关系,寻找生命的意义,然后聚焦当下,投资肯定的事情。
我对未来时间的知觉不同于年轻人,这让我更关注自己的情绪。
“这两类目标没有高下好坏之分,只有优先性的区别。当我们觉得未来时间无限的时候,我们会以知识目标为优先目标;当我们觉得未来时间有限的时候,情绪调节目标就会成为优先目标。而在自然生活状态下,老年人的未来时间知觉是有限的,所以他们会以情绪调节作为他的优先目标。因此老年人做事情很多都很看重有没有积极的情绪体验,他也很看重他的家人关系。”彭华茂说。
这一点在日常生活里经常有迹可循。当老年人甘愿为保健品埋单或为诈骗电话一句“子女有血光之灾”转账的时候,实际是出于不给家人添麻烦和维护家人安全(不拿家人健康冒险)的打算。这源于他们以情绪调节目标为优先选项。
面对老年局限,阿图·葛文德接触到的一位老年人的部分处理方式是不带幻想地看待它们,虽然他的情形有时令人难过,但是,他从来不假装它们比实际情况更好——他不粉饰太平。他从来就明白生命的短暂以及个人在世界上的渺小。但是,他也把自己视为历史链条中的一环。
“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,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”。
在唯恐步入老年约等于和这世界切割时,我想起了约翰·堂恩的一句话:“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,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。”
衰老亦是。我并非来到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,而是继承了从童年到中年的全部历史,继续和这世界相处。没有一个时代是衰老的,时代总是年轻的。但这时代也许不会将我驱逐,也不会急于将我摆脱,我仍是这时代里的一员。
来源:新周刊,文:刘江索